【楼诚】梧桐与桂花
1.
封建社会的时候，江南的私家园林一直都是文人才子寄情于景，抒臆留墨的地方。一般家里有些面积的人向来都是花钱请人整修院落装点门面，好有附庸风雅的一番资本。精致的前庭可种树栽花掩映楼宇；宽阔的后院修池水假山隐景于市。不过鸦片战争之后，在上海的洋人越来越多，租界越来越多，宅子也就慢慢没了古典园林的内敛清雅之风，变得越来越西洋气。
晚清时期有个地主想趁乱买片地偷偷关起门来给自己建个私家古典园林。不过他运气太差，还只在地界的围墙周围栽了几棵树苗，就因为时代的捉摸不透而一夜倾家荡产。而这片地也自此几经转手，可一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定定心心地来开发。种下的那些树苗没人管理没人拾掇，却也渐渐挺拔粗壮长出了些树形。再到后来，明氏一家的生意从苏州扩大到上海，便接手了这片地决定安家在这里。但是他们没有想要造山石叠水，也没有打算建凉亭景墙，而是和整条街上的邻居一样搭起了一栋小洋房。前庭辟出几个规整的花坛，后院种一片草地用作羽毛球场。简约实际，功能性强，也好打理。
按明镜的话说，她记得围墙边种的那些树是父母决意在这里安家的原因。
前院一棵梧桐，后院一株桂花。
据说这是前有祥瑞后有富贵的意思，欣欣向荣，如此甚好。
2.
一年秋天，梧桐落下第一片叶子的时候，阿诚来到了明家。
那天，明镜和明楼把他从桂姨处接了回来。他们是一路走回明公馆的。阿诚站在墙外，看见墙里的梧桐树落下一片叶子，他跑去捡了起来。黄绿色的三裂叶好似宽大的手掌，有些掩不住的沧桑的老，还有些未脱去的稚嫩的新。抚摸起来有些毛茸茸的叶子不仅没让他觉得异痒，而是让人内心多了几分安定。
明镜带他走进院内，这是梧桐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
明楼说，梧桐自古高贵，受人崇敬。妍雅华净，栽桐引凤。
阿诚没有听得懂。只是捏着那片梧桐叶走进了明公馆的大门。
3.
又一年秋天，明家一齐在后院偷得浮生半日闲。
明镜明楼坐在一旁喝茶谈心，阿诚和明台在院子里奔跑玩耍。忽然一阵风吹来，明台闻到一股幽香，清新不腻，甚是好闻。又一阵风，闻不到了。
他停下步子踮起脚尖，狠狠地呼吸周遭的每一粒空气。断断续续的清香味撩拨得人沉醉于其中。可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哪里有花。
阿诚拉着他，指着不远处高出围墙半个树冠的那棵树：是这里，飘出来的桂花香。
明楼抱起他，走到树下带他看那一丛丛黄色的小花：桂花花小不起眼，但是暗香随风浮，人人闻见了都喜欢。
明镜折下一枝桂花，递到他手里：桂花可是月宫仙树，吴刚大仙在人间受了恩惠撒了把桂子报恩，从此只有心善的人家才长得出桂花树。
懵懂的明台拿着桂花枝把玩，突然闻到一阵醉人的香气；又凑近了闻，却并没有刚才的浓烈。真是奇怪。他想。仙树开的花果然和其他的不一样。幼小的心里产生了对桂花的敬意：家里竟然有一棵神仙才有的树。
4.
去巴黎的前一天。明镜跟明台走在后院里讲起了自己收养他时的心事。
我17岁接管明家的时候，终日都陷在父母双亡的阴影里。那天我们去和客户谈生意，半路遇险，你母亲救了我们姐弟俩。带你回来的那一刻，我看着这偌大的洋房更加觉得空荡阴冷晦气。之后好一阵里，我每天都在犹豫要不要搬家。如果要搬家，父母好不容易置办下的地产这么轻易易主实为不孝；如果不搬，我三天两头提心吊胆，害怕你有事，害怕明楼有事，害怕明家的产业有事。思来想去我打算找人算算风水，改改格局。
明楼那时候还没你现在大，但是特别拿得定主意。有一天回家他跟我说，他已经找人算过了，大师说爸妈在这片地上建明公馆是极好的，风水不错，青龙白虎两相平衡，不用改。只是流年不利，煞星主了白虎降了吉星在青龙的补位，才多了是非之灾。他说我们平时种种花养养草，把屋子院落打理打理干净整齐，定心住下，就不会有事的。
比如这株桂花树，后来就一直是我在打理，你看现在越长越好了。只是你今年出国闻不到桂花香喽。
明台手掌轻轻拂过那株他心中的月宫仙树，多看了一眼。
说来也奇怪，我当时听了你大哥的话，突然就安心了。莫名地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而我从此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让你好好读书！
你去了巴黎不及家里，有什么事拍电报回家。好好读书，好好听你大哥的话。这家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
明台到了巴黎后不多久就是秋天。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的确是没怎么闻见桂花的香味。
5.
明台准备从巴黎回国的前一天。
三兄弟吃完晚饭出门去散步散心。夏令时的法国即便已经晚上八九点也还是敞亮的。
塞纳河边吹起的凉风里没有一丝花香，只隐约有些河水的味道。
明台讲起了来巴黎前大姐跟他说的故事。
当时还未到明家的阿诚听了新鲜，明楼却笑笑说，其实我没有请什么风水师，也没有找人算过。什么青龙白虎吉星煞星的都是我胡诌的。
阿诚和明台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大哥。
大姐心善，为了家里操心费力，二十不满便撑起一个家。她为我们能平平安安倾尽了不少心血。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些心理上的支持。我不忍心让她一个人纠结在这样没有意义也毫不实际的事情上。
不过，你今年回家倒是可以闻见桂花香了。你不是一直就喜欢那株桂花么。清新雅致，低调朴素，情疏迹远只香留。
明台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6.
头顶落下来一片叶子。
这路边的法桐到底不如梧桐来得高贵，悬铃果还挂在树上，秋风还未扬起，便禁不住开始掉叶子了。
阿诚弯身下去拾起那片树叶。相似的掌纹叶摸不出粗粗的毛茸茸的手感。反而觉得脆弱不堪。即使叶缘有丝丝锯齿也只不过显得更加外强中干。
还是家里的梧桐树好。明楼看了看阿诚手里的那片叶子说。
7.
明楼出国的那一年筛选条件严苛，周围的同学都是挤破头皮找关系送好礼。只求能批下一个名额。
明楼始终无动于衷，他觉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好争的。
可是每天都逃不掉同学们八卦小道消息的热情。
你不知道。他们都是送的字画，从米芾到唐伯虎，什么都有。
对呀，其实都等着送礼呢，你们明家又不是送不起，花点小钱也得在教授们面前表示一下有你这个人不是？！
即使不送贵重的，聊表一下心意也是要的啊。
一日又一日，明楼没有任何行动。
没几天就要正式面谈了，就连朋友们说，不要敲打他了，该是选不上了。
那日明楼回家，看到阿诚在前庭里清扫掉落一地的梧桐叶和梧桐果。
阿诚，你捡几张梧桐叶给我。
阿诚也不知大哥做什么用，从地上挑了几张没有扫坏的完整叶，回屋递给大哥。
翌日，同学们看到明楼拿着盒子去送礼。纷纷说他终于有了点长进。
他们好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明楼笑笑说，一页信纸和几叶梧桐。
8.
你这是因为不想和那些送礼的不一般见识才想出的花招，不是么。装作品行高洁的穷酸计俩…明台听完，一针见血。
不过信纸上写了什么？
信纸上什么也没写，就描了只凤凰。明楼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
阿诚好似回想起了什么，问明楼道，我记得当初刚进家门看着那棵梧桐树的时候，你说栽桐引凤。当时没懂，现在想来，难道你说我是凤？
噫吁嘻。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几千年前就有了梧桐与凤凰的牵绊。
谁是梧桐，谁是凤凰，重要么。
9.
建国以后不久，明公馆充了公。明楼和阿诚也守不住这偌大的明公馆了。
也正好是个秋天，他们听到消息说明公馆地段好，特别适合做公社。过阵子准备要拆了。
他们写加急信告诉了在北平的明台，过几天也收到一封加急的回信，要他们帮他折一根桂花枝夹在书里。
那天，明楼和阿诚去看拆房。站在院外，隔着马路，依然能听到屋里砖墙的敲打声，窗玻璃的砸碎声，围墙的倒塌声，清脆刺耳。仿佛是明公馆在向他俩控诉，哭喊求救，但是他们却无能为力。
只怪明公馆建得太结实，一天拆不够。工人们一个个抱怨着，整整拆了半个月。
期间他们没有再去看。
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明楼和阿诚下了课绕弯拐去扫了一眼。到了那里他们已经看不到昔日神气的明公馆，已经夷为平地，只剩一片废墟。
突然旁边有人吼了句：哎，没收工呢，拆了房还要伐树。
10.
前庭的梧桐树落了一堆叶子，落在砸了一地的砖墙上。寂寞如它已不在院中也锁不了清秋。片片萧索是明公馆哭泣的泪，没人会来给它擦干。
后院的那棵桂花今年好像也没有开花。因为他俩迎着风，闻不到一丝熟悉的幽香。
从栽下的那日起，这棵梧桐和这株桂花也算见证了历任主人的起起落落，经历了时代的沧桑巨变，目睹了人世的悲欢离合。
轮到和它们说再见了。
再也没有缺月挂疏桐，再也没有桂华秋皎洁。
阿诚走过去拾起一片梧桐叶，折了一根桂花枝，犹豫了一下再捡起一块砖。回过身，眼角掉下一滴泪来，默默地跟明楼说了句：走吧。
明楼背着手，缓缓地迈开步伐，眼里也禁不住掉下一滴泪来。
这是在大姐走后，他们流的第一滴泪。
也是在建国以后，他们流的第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