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诣叁

1.

阿诚要去学校了，明楼为了鼓励他好好学习，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送了他一本新本子。

阿诚不是没有接触过本子，他以前会拿明楼的作业本翻看。虽然看不懂，但对那些毛糙暗黄的纸头也是印象深刻。阿诚总觉得明楼那些作业本粗糙的手感和质量一点也配不上里面红色的勾勾。只配他涂涂画画的。那些作业本的纸头摸起来也的确是粗糙的很，里面像是夹杂着些细碎，高高低低地不平整，线条也是印的歪歪斜斜，有时候还有两页粘在一起没有印刷到的空白页。可明楼的作业写得漂亮，条理清楚，字迹有力。硬生生地给这么不好看的本子添光加彩。

明楼的作业本还有一个让阿诚觉得厉害的地方就是他从来不撕本子。即使写错了，即使划叉了，即使空白页了，即使纸张裁损了，明楼也从来都不撕本子。因为他说，不正视错误，不包容缺点，不敬畏知识的人才撕本子。

所以一下子出现了这么一本光滑鲜亮清晰洁白的作业本，小阿诚别提有多高兴了。只是抚摸着干净挺括的封面就悠然而生一种要好好学习的斗志。他决定要好好在这本本子上写作业，写满这整整30页纸，一丝不苟地写好每一个字。他想像在这本爱不释手的作业本上被老师打满红色勾圈的情景，开心地就像欣赏一副完美的油画一样。

2.

第二天的数学课，老师要求大家拿出本子写题记录，阿诚拿出明楼给的新本子，在封面上端正地写下‘明诚’两个字。求知若渴的阿诚正准备等老师念题，附近突然有个同学举手：老师，我没有本子也没有纸。也不知道是因为阿诚离那个同学近，还是因为他的本子白得太扎眼，老师便指着阿诚说：明诚，把你的本子撕一页给他。面对突如其来的号令，阿诚望了望老师，又扭头看了看同学，再低下头摸了摸自己手里的本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速度快点，大家都在等。

从来都是替人着想的阿诚显然被这句话激起了歉意。纵使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老师吩咐了，他别无选择，只好老老实实地照做。

他决定从本子的最中间订住的地方撕起。阿诚一手拿起尺，固定在本子的那道折痕上，一手就着尺子的力道开始撕。伴着清脆又浑厚的撕裂声，阿诚心也在跟着颤抖。就像是做一件没有回头路的事，明知结果已无法挽回，可他还是没有犹豫的一纸撕下。然后双手递给那位同学。

其实就在他撕纸的时候，那声响引来周围同学的目光。

一听就是上乘的纸张。那本子一定很不错。应该也去要一张。就问问哪里买的吧。同学们窃窃私语。

而那个同学从阿诚手里接过纸的同时，也只听得他感叹了一声，好好的纸头呀！这就更增加了那本本子在同学们心中的羡慕感。

阿诚只在那惊呼的一瞬间是开心的。可低头看到自己的本子少了那么一页纸，他心里又有说不出的难过。

3.

沉浸在课上的阿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就下课了。他还坐在位子上演算着书本上的题，可周围的同学都开始聚拢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终于，有一个女生大着胆子走过来对阿诚说：明诚，你能不能把撕剩下那半张纸送给我？

阿诚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其实这不是不可以，那半页纸就像没有了伙伴的人一样，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本子里落下。如果把这半页给了她，这还是一本完整的本子，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它缺页。大哥也不会发现。阿诚心想。

禁不住女生又一次要求，阿诚狠了狠心，把那半页纸轻轻一拉递给了她。

然而阿诚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头。这个头一旦开了，便有更多的人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问他要纸。所有人都想有一张光滑洁净的作业纸那种自豪感。

刚开始，阿诚还都是帮助同学的想法为主，可渐渐地他发现撕掉的纸头越来越多。阿诚想停止不想再给，可刚认识新同学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同学间的关系，自己本身又比别人年纪大了那么一点儿，什么理由他都不太好推脱。撕到后来他终于决定鼓起勇气拒绝的时候已经晚了。手里还只剩了上课时写题记录的那一页。

看着昨天那一本光洁崭新的本子在这一天里已不成为本子，阿诚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数的罪恶。情不自禁地，他从眼角簌簌地掉下一颗泪来。没人看见。

4.

晚上放学回家，阿诚害怕，他怕明楼知道了本子没有了骂他。但他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即使再困难也要勇于面对。所以阿诚回到家还是强打着精神叫了大哥大姐，装着没事人一样。

阿诚，开学怎么样啊？大姐问道。

挺好的。阿诚只回了三个字。

而明台此时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讲今天的体育课有多好玩，同学们有多么赞扬他跑的快。吐槽老师布置的作业有多难... 滔滔声不绝于耳。

阿诚听着明台欢乐愉快的一天，忍不住躲去楼梯边默默地哽咽起来。

还是没有人发现，除了刚从书房走出来的明楼。

看到大哥，情绪酝酿到点正准备放声大哭的阿诚硬是抽泣着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咽了回去，结果一个喘气不小心呛到了喉咙，咳嗽了好几声。

明楼见状，想上去拍拍他，但看到阿诚自己缓了缓呼吸，调整好了情绪走近饭桌，他便没有再问。只说了一句：把眼泪擦干净，吃饭。

饭桌上静悄悄，阿诚不敢说话也不敢哭。闷声夹着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子青菜，默默地扒饭。席间，明楼给他夹了几块红烧肉，也不声响。桌上还是只有明台乐呵呵的声音，偶尔还有大姐温柔地责怪他两句：话少说，乖乖吃饭。只有明楼和阿诚都没怎么说话。阿诚有心事该怎么告诉大哥，明楼也有心事阿诚到底发生了什么。

5.

晚饭以后，明楼叫来阿诚，坐下。阿诚知道要发生他害怕的事了。

他和明楼面对面地坐着，但始终不敢抬头。

明楼问：为什么哭？

阿诚低着头弱声道：因为我把你送我的本子都撕了。

为什么撕?你写错题了？

没有。

本子印的不好？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阿诚还是没有抬头：老师要求我撕一张纸帮助同学，后来大家都来问我要了。

明楼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本子呢，拿来给我瞧瞧。

阿诚起身从书包里掏出薄薄的纸片，光滑的封皮下只有一页纸。

明楼看了看阿诚递过来仅剩的那页纸，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数学题。撕口整齐，一点也不坑坑洼洼，只留下了一些纸张撕过后带出来的细小绒毛。明楼在那一溜绒毛里仿佛看到阿诚的千万个不愿意，但他依然是认认真真地在撕。就像要跟好朋友说再见一样，每一句再见都是用力的道别。

他在努力感受这个小家伙撕本子时的心疼，犹豫和踌躇。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明楼合上作业纸，看到封面上一笔一划的‘明诚’二字。字迹幼稚但是有力，还不成结构但却已稍有风骨。回想当初自己把他捡回来时的虚弱和害怕，对比如今明诚这两个字里流露的坚毅与期盼，明楼看着坐在他面前这个瘦小的人儿，突然很心疼。

阿诚依旧低着头，准备好迎接大哥可能的怒火。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明楼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一模一样的新本子。对他说，只此一本了。男子汉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要自己努力果断地去维护的。

阿诚不敢相信地双手接过本子，捂在胸前。终于抬起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明楼：嗯，我知道了，大哥。

6.

晚上阿诚回到房间，没再把本子放进书包，而是放进了书桌，藏在自己最喜欢的那个抽屉的最里面那个角落。

很多年以后，明诚上初中高中那本本子还是好好地放着。直到跟着明楼去法国留学，他也把本子带在随身行李里，用两本厚厚的书夹着，生怕褶皱。本子还是一样的光滑洁净，一样的干净挺括。只是留下了一些岁月辗转的磨痕，给封面轻轻地抹上一层米黄色的蜡。后来他去军校也还是带着那本本子。直到有一天，不知是因为开始想念大哥，还是意识到人生的转折，终是那一个无来由的时间点，他打开了扉页，提起钢笔，一气呵成地写满了一本子他和过去的故事。

“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要自己努力果断地去维护的。一如我将维护你一样。”本子的最后一行写道。

停下笔，阿诚翻了翻填满了字的本子，发现比他小时候想像的油画还美。